20、灵山
人相伴,冯乐之心满意足,蹭地起身往屋里走,边走边乐:“我先写信给大姑姑说一声,等会儿船靠岸就去寄信!”
沈不器叹了口气,面露难色,林锦程提壶给他倒了杯茶,低声劝道:“得了得了,反正你那两位幕僚先生先一步去了衢州府城,真有什么公务,叫他们给你送来不就得了。”
沈不器挤出个笑,咬牙切齿道:“四哥,你无事一身轻,倒是说得轻巧哈。”
林锦程轻摇折扇,故作高深道:“此言差矣。”
“我掐指一算,灵山一行,你定有奇遇!”
他虽不觉自己被戳中痛处,可见惯了沈不器温文尔雅、万事皆安的模样,头一回见他如此冠冕堂皇、理直气壮地揭人短,林锦程不由呆愣片刻,而后小心翼翼坐到床边,打量他的脸色。
他压低声音,面露难色,“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?这官真就那么难当?那我更不能看书了,可怜见的。”
沈不器瞧他仍是一副耍宝逗趣的模样,顶在胸前的一口郁气也泄了,轻叹一声,“四哥,是我发癔症,你别忘心里去。”
林锦程自然没放心上,只是感叹道:“外头瞧你,都是千分万分的光彩,可其中辛酸苦辣,也只有你自己知道,不容易啊。”
沈不器从床上起身,走到窗边,只见江面上烟水空濛,薄雾轻烟缭绕青山之间,骤雨声声,叫人无端感到凄寂。
他低声道:“公务再难,也是职责所在,只要执问如律、不偏不倚,总不会掉脑袋。大不了辞官归乡,做那山村野夫,闲云野鹤去。”
林锦程有些讶然,一时不知如何回应。
凄凄雨声中,只听他道:“可人命就如这江上流水,一夕逝去,便再也追不回来了。”
“怎么突然提起……”林锦程问到一半,忽地意识到什么,声音一顿。
又到桐江,又是绵延不停的梅雨。
思及去年在平溪经历的种种,林锦程满腹的俏皮话也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“斯人已逝,节哀。”他道,“可无论如何,三郎,不要将他们的死咎于自身。这世道,能自救,能有余力救住至亲,已是殊幸。”
沈不器没回头,视线追着青山远处点点白鹭来回旋翔。
“四哥,我并非勉强自己,只是想不通。”
他语气淡淡,林锦程却听出几分惘然。
“你可还记得,那日在舅舅书房里我说的话?”
林锦程点头,“我记得你说,此行艰险重重,你心中早有准备。哪怕折在这里,只要查明真相,也绝不后悔。”
他试探问道,“你如今怎想?”
沈不器转过身,“我的心意未曾动摇。”
被追杀险些死在刺客刀下,他不曾后怕;府邸被细作探子眼线钻得无处下脚,他不曾烦躁;伏案桌前焚膏继晷厘清线索,他也不曾后悔。
可如今那一纸密信,便随意更改巡按任期之制,叫他为皇帝内库追回私产,将按举不法、为百姓剜肉割疮的本职置之其下,他不甘心。
如今半个浙江的官帽都被掀了,吏部里热闹至极,什么门生故旧、远亲近邻都冒了出来,指望自己能挤进浙江这空缺的肥差里。
可浙江各地腐肉未清,税鬻银坑的政策仍未叫停,逼得民穷财尽、揭竿而起;都司几次剿匪,青焰帮仍打着为民除害之旗,实土匪占山之实,恣行威虐。
此等局面下,沈不器手执御赐钦差宝剑,刀锋却要指向那从百姓口中夺食获得的黄金白银。
沈不器还未入仕时,向来看不惯张口闭口讥讽朝廷错处,却一句可行策论都说不出的酸腐儒生。
可如今自己置身处地,才明白从前多少高谈阔论、书生意气,在现实面前不过笑谈。
如今又到桐江,又到头一次给他当头棒喝的地方,才发现自己始终在原地打转。
苏姑娘若当真仙逝,如今也快一年了。
这一年里,他当真改变了什么,扭转了什么吗?
他不知道。
只是这种种体悟,他一句也不能说出口。
半晌,他也只能说:“……只是有些累了。”
林锦程没有说话。
他虽比沈不器大两岁,平时也自诩机灵聪敏、脑子转得飞快,可学识与阅历之差横亘在二人之间,他清楚自己无法感同身受,也就不必说些无用的好听话宽慰人心。
二人就这么静静坐了半晌,直到砚山前来叫他们吃午食,这才各自整理好思绪出门去。
时值正午,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息片刻,天上厚厚的云层中也漏出些许微光,难得能照到片刻日光。
众人干脆将桌子搬到舢板上,就着几碟清粥淡菜,彼此话闲起来。
“哎。”一碗热粥下肚,冯乐之长长喟叹一声,“酒量太差,这宿醉过后,还是来碗热粥最舒坦。”
沈不器笑道:“四哥他堪称千杯不醉,冯公子能与他喝个来回,酒量哪里算差?”
冯乐之摆摆手,“沈公子客气了……你我年纪相当,又聊得来,就别这么客气了,你叫我乐之,我唤你三郎,如何?”
沈不器放下筷子,行礼一笑,“这是自然,乐之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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